中国西藏樟木口岸一角。

因从事海外项目建设，我去过风光旖旎的南亚热带雨林，也曾行走于气势非凡的东非大裂谷，其中不乏险奇生趣之处，然而至今令我最难忘的还是那次从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赴中国西藏的“卡莎之旅”。

卡莎（Kasha）是一座位于中国西藏与尼泊尔交界的边境小镇，中国谓之“樟木”，尼泊尔称“Kahsa”（音卡莎）。

虽则加德满都与卡莎相距仅一百二十公里，但蜿蜒于巍峨而充满神奇色彩的喜玛拉雅山脉南麓的这条中尼连接要道，山川气势磅礴，崖陡壁峭，壑深水激，是令人向往的探险胜地，大量印度和西方游客经此奔赴中国西藏朝拜，勇敢者们尝试蹦极、漂流，更有一些骑自行车长途跋涉者数十天往返于西藏与尼泊尔荒无人烟的野外，在西玛拉雅山脉享受探险之乐。虽经常发生旅游探险事故，然始终没有阻遏一批批勇敢的挑战者们坚定的脚步。我对这段大自然与人类勇敢者们共相存荣之地肃然起敬。

近年来该国政治斗争日趋激烈，武装冲突不断加剧，使这条连接中尼贸易的咽喉要道蒙上了一层惊险神秘的面纱。

〇四年末，我被公司派遣赴中国驻尼泊尔使馆二期项目工作，时常惊愕于这一相邻小国与中国之间全方面的差异。尼泊尔虽属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但发展旅游业，市井街区灯红酒绿，豪华赌场林立，夜晚更是莺歌燕舞，歌舞生平，云集了大量世界各地的游客来此观光猎奇。加德满都作为首都，更强烈地使人感受到社会贫富差距悬殊，政局混乱导致罢工游行不断，军事戒严时常发生，市政供水供电始终不能正常，生产和生活物资相对匮乏，日常消费品价格较贵，总体的经济发展还十分落后。

久驻海外，对家乡的思念之情日益强烈，对赴中国西藏更是充满了神圣的向往。天空晴朗时，我站在加德满都Nagakot(山名)山顶“一览众山小”，终年积雪的起伏山川似一幅巨宏画卷清晰地展现眼前，包括珠穆朗玛峰在内的喜玛拉雅几座高峰巍然屹立于中国方向，在高原强烈的阳光下映出一片白皑皑的千古记忆，这份奇景令我流连忘返。

二OO五年秋末，使馆建设急需的一批工程物资通过陆路从内地运至中尼边境口岸，需我们携带中国使馆和尼方政府有关审批手续前往接货并转运加德满都。时尼泊尔政治局势极度恶化、反政府组织频繁组织罢工暴动，武装冲突不断，地雷、枪战、阻断交通等使这条连通中尼的血脉之路险象环生，媒体多次报道，反政府组织宣布罢工期间，发生了多起布设地雷、出行车辆被焚烧、司机被残忍割臂等恶性事件。

使馆建设急需的这批物资已滞于边境数日，工程几近停工，眼看时日一天天过去，我们承诺的工期将难以保证，大家心急如焚。我们决定待政府与反政府组织谈判僵持阶段局势稍为缓和之机赴中尼边境，以最快的速度接回这批急用物资。

我有了首次卡莎之旅！

焦急等待数日后，一天晚间终于得到使馆方面传来的消息，沿途罢工形势暂时缓解。我们一行两人决定，在第二天一早携一辆挂中国使馆牌照的老式尼桑“中巴”，直赴卡莎。

司机阿莫尔是一位驾技娴熟、经验非常丰富的尼泊尔人，有过多次往返中尼公路的经历。他个头不高，裹着一头浓密卷曲的花白头发，一对颇具南亚特点的大眼睛流露出职业固有的机警，作为能说一口流利“新彊腔”中国话的老员工，阿莫尔一家生活较一般尼泊尔人优越，四十不到已有了圆而挺的小肚腩。

这次有些不同寻常，她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女儿一早也跟着起来，亲自给他送行。其妻眼神流露出一丝紧张，隔着车窗凝望着他的丈夫反复强调：阿莫尔，彼斯达林！（尼泊尔语，意为“慢点！”）。

车启动后，我赶紧将小型五星红旗粘在车前挡风玻璃上醒目位置，以期作为中国人在遇到紧急情况时能得到保护。不经意回头，视线透过车轮扬起的弥漫尘埃，蓦然瞄到阿莫尔家人的身影还伫立在路边……

“放心，有五星红旗作神符，上帝会保佑我们的”，我心里默默地念叨。

从市区向西出城，要通过好几道军警关卡。距每道关卡百米之外，每间隔一段就设置了带刺的铁丝网架、或油桶、亦甚或用废弃的汽车轮胎等军事交通路障，用沙土袋堆成的掩体碉堡窗口露出黑洞洞镫亮的枪眼。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政府军士兵似乎与阿莫尔很熟，用尼泊尔语叽哩呱拉了几句，又仔细查验了我们的护照并作了登记。放行前，一士官略表歉意地用英语对我们说明，特殊时期加强防范是其职责，带着好奇的眼神送走了我们这些在局势如此紧张时还敢出城的中国人。

加德满都深秋，早晚甚感寒气袭人，出门时因心情急切尚未知觉，现在不自禁地将随身携带的外套披在身上。

在国内已习惯了在和平环境下生存，已不太会用战争的思维来想象恶劣的战乱局势，每过一道关卡，政府军官兵那份戒备森严和一触即发的警觉神态，令我有些忐忑不安，持护照的手心也不自觉地有些潮渍。

经过几重关卡后，车辆缓缓驶出城外。开始踅行攀爬于云雾深处的盘山公路。加德满都郊外，山景巍伟壮观，绿郁蓊葱。虽然海拔仅三千米，但对我这个常年生活在低海拔地区的人，耳膜已开始有些鼓塞。作为中尼贸易的重要陆路通道，这里平日交通繁忙喧嚣，而今天几乎见不到一辆车，山民也稀落罕见。我虽首次踏上这条通向中国之路，此刻却无心观景，紧张寂寥中默默祈祷能尽快安全地穿越这条“生死线”。

沿途，偶而有政府军巡逻兵从树丛中钻出进行突击检查，一辆政府军小型吉普车疾驰而过，我们的神经处于一阵阵紧张之中。

车行至一偏僻小村前，一只野猫鸣叫着从车的前方穿越道路，阿莫尔一个急刹，随后又倒退了约十米，作祷告状后方缓缓驰出。诧异之际，阿莫尔告诉我们，这是尼泊尔的习俗：行车时每当遇有猫从车前穿过，一定要倒退数米，作祷告，否则灾祸将至。我想起了前些日子，尼泊尔Dashain(德赛节)前夕，我们的尼泊尔司机们每人前额上粘着用染红的米捏成的Tika(印度教徒的一种装扮)，将车辆集聚一处，在车上撒满黄花瓣，然后屠宰一只肥羊，将其鲜血滴在每部车辆的前部，供上羊头，吆喝一番，时而连蹦带跳，用这块羊肉大快朵颐一番，据说此项祭祀完成后可保车辆一年的平安。

前方在悬崖峭壁半腰间开出的山路逐渐呈现，路肩下渊深陡险。此处已为下游，静静淌泻的河面雾霭氤氲，水质碧蓝，洁净如玉。真是那句中国谚语“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这些“天之圣水”来自喜玛拉雅山脉的那一边，那个今天被西方人神化为能拯救地球的“诺亚方舟”诞生之地——中国西藏高原，难怪乎如此清澈怡人。阿莫尔告诉我们，这是一条由中国人援建的友谊之路，已开通多年，因地质条件险恶，经常出现山体塌方滑坡等险情，可以想象，当年修建这条路的中国建设者们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峰回路转，车过半程，罢工期间交通曾被反政府组织阻断的乱象展现，一根根用于阻挡交通的庞大树干被政府军清障士兵挪开，横七竖八地置于路旁。

一座山涧水库旁，前方道路上摆着一组交通路障，车辆只能在公路上曲折缓绕前行，接受政府军逐项盘查，军方说明前方安全尚不能完全保证，竭力将车辆劝回。

我们取出使馆和尼官方信函，说明确有紧急事务需赴卡莎，士兵经请示长官后，勉强放行，并再三叮嘱我们注意沿途动向，一遇紧急情况，迅速撤回。

车在盘崖路忽左忽右渐续行进。一段山道因山体塌方，路堑松虚垮塌，清理后的路面尚未完全平整，我们的车艰难绻行着。“这就是……前几天‘毛派‘（时反政府组织）……埋地雷的地方”阿莫尔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的身体随车体的每一次拐弯而左右晃动，双手紧捏扶手，渗出了细细的汗渍，两眼仍紧盯黑色的柏油路面不敢放松，仔细观察周边的每一点动向。

一段路基因年久失修严重坍塌，路面仅剩下原有的三分之二，政治局势的紧张恶化使修缮工作进展迟缓，路肩下面湍急的河流声更让我们感到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

过了一程，路边停靠着一辆被反政府组织烧毁的大货车，满目疮痍的景象惨不忍睹，被焚的货物与车体仿佛是一具黑炭状的巨型骷髅，余烬似乎还在冒出丝丝令人心悚的白烟……

前行，路边几名尼泊尔人用最原始的办法在路边打桩牵索，试图将一辆坠入山沟的大客车拆卸后拉到路面上，阿莫尔告诉我们，几天前，有十九名乘客在此葬身九泉。

行程过大半，一座修筑精制的铁索桥横跨山壑之间，山谷中一条不太宽的河沟激流汹涌，这一带就是尼泊尔非常著名的蹦极和漂流旅游区。在加德满都就曾听说，这个区段自然景色险奇有加，别具一格，蹦极高度在亚洲位居第二，外籍游客支付七十五美元即可一试，成为尼泊尔一大旅游胜景。

据说平常路过这里的西方游客颇多驻足，必在此踊跃一试，生意还算兴隆。今天这里不要说看不到热闹的蹦极场面，连平常一群群来自欧洲的自行车长途旅行者也都寥寥无几，我们也只能下次来体验了。尼泊尔作为一个旅游资源异常丰富的国家，曾被称为世界十大必去旅游国之一，拥有很多追求自由浪漫、性格潇洒奔放且谙熟旅游业务的生意人，然而，混乱的政局也只能让他们对大量的旅游资源不能充分利用而自叹无奈。

车辆缓慢向卡莎方向一路上行，海拔越来越高。我不时地提醒着阿莫尔“彼斯达林！”。

终于，有些疲劳的阿莫尔凭经验可能认为危险地段已过，用低音量播放了我们在加德满都每天听到的尼泊尔乡间民歌磁带，虽无心细品充满异域风情的弦律韵味，但是多少放松了我一直紧张蹦着的神经。

国务委员唐家璇在尼泊尔战乱期间前来调解，于参拜国王前会见使馆人员和中资公司代表（后排中为本文作者）。

要是过了国境线，在中国的国土上，肯定不用这样为安全提心吊胆，那是一件多么幸福惬意的事！

不经意抬头从车前窗望出去，穿过两侧山峰，远处已矇胧呈现鳞次栉比的一幢幢小楼，环傍着一座蓊葱绿郁的高山，远处瞭望，云霭萦绕，在两侧峰顶浮存的一片积雪衬托下，呈现出苍茫高原难喻的生机。

“那是卡莎吗？！”我眼前一亮，脱口而出。

“是的，那就是中国樟木，尼泊尔人叫卡莎！”阿莫尔也恢复了精神，用流利的中文回应。

趋近，如拉萨布达那宫般建筑群傍山耸立的景象随车晃动中不断闪现，西域寺庙那矗立高原之颠的特有气韵呼之欲出。似梦境般乍看就在眼前，仿佛伸手可触，却发现我们的车行驶了很长时间，相距仍是那般恒定，不觉得在靠近。

“其多（尼语：快点）！，阿莫尔”，此时，我激动得忘记了安全训导，反倒催起了阿莫尔司机快快加油，恨不得立即踏上西藏，踏上我们的国土。

离开尼泊尔前与印度和尼泊尔友人聚会告别。

因罢工刚过不久，尼泊尔海关前车马稀落，没有了往常的喧嚣拥挤，我们车前的五星红旗格外醒目。路两侧站岗的尼政府军士兵，凝视着这辆中国使馆车，似对我们行着瞩目礼，移民局官员快捷地为我们办妥了出境手续，是的，敢于穿越生死线的中国人在此受到了特别的礼遇。

跨上友谊桥，我看到桥那头“中国海关”四个红色的中国大字，在俊洒飘逸的五星红旗下显得特别庄严，无比亲切。

回国了！卡莎一日，幸福难忘。

没有了战乱和安全之忧，清晰的长途电话让我仔细聆听着母亲慈祥的念叨；用箸涮着地道的“成都火锅”，饮了出自老家的泸州老窖；边境小镇日用超市虽然不大，但物美价廉，令我流连忘返；自由市场内，我采购了牦牛肉、鲜冻猪肉、皮蛋、香肠和干鲜等等，没忘来一件绿茶……似乎忘却了车的载重量；随处听到的都是久违的中国方言，甚至看到墙上“此处不许倒垃圾”也觉得如此愉悦……

我拼命体验着长驻海外的游子们那份归心似箭的激情和刚踏上自己国土对一草一木的亲切。

“比起在海外其它贫穷国家工作而言，尼泊尔算是天堂”，在海外，我经常对朋友们这样说。因为我相信战乱终会过去，那条中尼之路也将畅达祖国西藏，身在尼泊尔的游子可以近距离感受祖国西域山川之美和祖国母亲温暖的气息。

此后，我经常会想起那次难忘的赴“卡莎之旅”。（文/本报特约观察员桦子）

作者撰注：特别感谢来自海外公司尼泊尔籍员工Shweta女士，在我撰写过程中为我细心讲解了神秘的尼泊尔风俗

国庆招待会上与中国武官和尼泊尔西北区总司令合影。

被邀请参加中国使馆国庆招待会。

——《安哥拉华人报》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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