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峰老师的作品是上过“宇宙大刊”的——《时尚COSMO》、《ELLE世界时装之苑》、《嘉人》、《时装》、《费加罗》……不一而足,在时尚圈据有一席之地。
但他看起来很不“圈里人”,几个字总结他的状态就是“静、慢、深、松”。总之,在人们一般印象中绚丽、热闹、快节奏的时尚圈,他是一个奇异的存在。
静
白老师的工作室就很静,虽然在繁华的东四环,还临着地铁,但进了屋子就安静下来。
细一琢磨,反倒是因为屋里的铁片大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样的声响不徐不疾,带着古典又拙朴的味道,灿烂的午后阳光通过飘窗倾泻进来,明明暗暗的室内反倒有了一股禅意。
屋子里花木扶疏,都是白老师精心选回来的,在窗台上、扶梯旁、工作台边长长短短、疏密有致的摆着,心情也有如乐章,起起伏伏的弹跳——当然,是欢快的旋律。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白老师了,因为这是一个创作的氛围,而不是“流水线”赶着出“产品”的。
白老师心也静,这恐怕才是工作室里安静氛围的源泉。
眼神是笃定的,说话是客客气气的(但不生分),泡上来的茶也是讲究的——给女士的花草茶,形美、器美、汤色、香味都很美。围着茶桌坐下来,便把浮躁拦在了外面。
白老师的徒弟们也都安安静静,做事手脚利索,说话应对得体,都透着规矩和教养,既不会怠慢,也没有热情过度(说实话真的很怕很多美容美发机构的过火热情和唠叨)。来来回回忙着自己的事,却一点不觉得乱。
这里不仅有位好匠人,也有个好团队。
慢
别误会,我不是说白老师手慢,白老师手上功夫扎实,工作效率很高,一旦开始便行云流水,手眼不停,一气呵成。
这个慢,是节奏,像乐曲有序曲、有“过门”,然后才正式进入篇章。他会留出时间培养情绪,等客人进入状态,有点像导演带演员体会角色,有个细细揣摩的过程。
我一直觉得,好的造型师都是有“读心术”的,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抓住客人的性格和特质,再通过自己的工作把它表达和凸显出来,才是高手。白老师就是这样的高手。边喝茶边聊天——他话并不多,更多的是让客人自己表达,他慢慢地观察和揣摩,一出手便抓得很准。这就叫眼光独到。
一旦出手,已经成竹在胸,显见得是打好了“腹稿”的。这其实就是创作,跟作家写文章、音乐家谱曲没有什么本质不同,都要谋篇布局——详略得当、重点突出、主题鲜明。每个人风格不同,此人走什么路线——酷炫或温婉?另类或性感?洋派或古典?凡此种种即是“主题”,必须先定好“调子”,有鲜明的特色才有辨识度。其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和缺陷,好的造型师帮你放大优点而弱化缺点,找到你最美也是你最认可的一面——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两者未必统一,比如某美女长相艳丽但在政府或教育部门工作,就要适度收敛——全力突出、烘托它,便形成了所谓风格。有了前面两点之后,自然也就分清了轻重缓急,再加上全面的润色、协调,便是整体造型。
所以说,好的造型师,是讲究统筹的,不仅有我们常见的时间、工序和多任务并行,也包括作品本身。好的造型,不是越“花哨”越好、使用的手法越多越好、技法和物料越新越贵越好,而是适合你就好,能让人分清主次才好,有性价比才好,有时可能并没有那么多“说道”,但就是让人感觉“变美了”,这才是真正的高手,浑然天成、润物无声。
深
这份眼光,是长年历练、阅人无数培养出来的。
白老师特别怀念他还是“小白”的时光。
年来到北京,在三里屯落了脚。那时三里屯就是北京著名的时尚地标,说是最主要的时尚策源地也不为过,但白老师很庆幸自己落脚在居民区里:“既能接触到最新最潮最国际化的人群,又能触摸到最纯正的老北京味道”,可以说是“上接天下接地”,而且所有人都对他特别好,充满着浓浓的人情味儿。
白老师的客人,一点不夸张是“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经常是一家子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而来,也许夫妇二人在使馆工作、有多年留洋经历,但他们的父母却朴实如邻里,也厚道热情如我们的父母,视“小白”为孩子,他们的孩子天真活泼,把小白当作自己的叔叔、哥哥。
20出头到北京,直到30岁搬出三里屯,白老师一直在居民区里没变动,楼上楼下就是张大爷、王大妈,“老人算是替家长管我,真把我当孩子,成天叮嘱我说——别学坏了,挣了钱要存起来。还有不少人张罗着给我介绍女朋友”,回忆起那段时光,白老师嘴角含笑。“那些年我的作息也跟老人们同步,每天早上六七点就起来,晚上到点儿就睡了,虽然守着酒吧街也不逛什么夜店,就是老老实实特别规矩的一孩子。”
白老师还在老人们的影响下喜欢上了听京剧、喝豆汁——都是老人自己熬的,熬好了就喊“白子,来我们家喝豆汁儿!”一边放着京剧。就这么着,多年来听京剧、听大鼓、听梆子,做着时尚行业的“白子”下了班却喜欢沉浸在古典的东西里。
白子的手艺也在不断精进。学美发时他就是同学几百人中的佼佼者,校长过了多少年还是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这一是天分,二是用心,刚学美发不久,住处附近有个工地,很多工人苦于没有地方理发,白子就自告奋勇当义工,同学们下了课忙着谈朋友、出去玩,他却在工地上一个接一个给工人理发。而且毫不敷衍,不停地总结头型、脸型、发型之间的关系,积累了第一批“大数据”。工人们看他做事细致又不收费,口碑传得更远了,连同学和老师都知道了他的名气,还没到毕业,他已经成了专给同学“救场”的准指导老师——平时不用出手,如果有谁剪坏了头发,由他来补救。结束学业时,他的优秀毕业生身份无可争议,也给校长留下了深刻印象。
到三里屯之后他的作风不改,不管客人身份如何,不管费用多少,他都一样认真对待。有高大上的商务或外事活动他精心设计,老人孩子来理个发也毫不马虎,都让大家笑着出门。没过多久,街坊邻里都知道了有这么个手艺好、人厚道的“白子”。后来在大家的呼吁下,居委会还特地给他找到了一个更方便的地儿做工作室,帮着他操办起了“小白造型”,就连小白有点“奢侈”的请求——元一把的工作椅买了两把(那是90年代初期),也欣然同意。居委会已经知道了这个小伙子的人品秉性,这个小小的工作室有便民利民功效,居委会自然支持。
正是这种“扎根在人民群众中”的精神,让白老师“阅人无数”,什么性格、气质、职业的人都见过,达官显贵、贩夫走卒、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色各样都有,既有差异化的创作,又有规律性的总结——打听明白了客人的职业要求,弄清楚出席场合的规格,心中就已经大致有数——有时甚至都不用太问,一搭眼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操作的时候自然能做到又快又好。
大爷大妈们感谢他,是叫他去自己家里吃饭喝豆汁儿,白老师说自己那些年是吃“百家饭”来的,每年回老家稻香村的东西都拿不动,全是街坊们送的。从国外回来的“海归”们会按原来的习惯给小费,表达自己的赞许,有点像今天的“打赏”,有时数额能大到能让白子心里嘀咕“怎么给这么多”。
现在各行各业都拼命提“增强客户黏性”,白老师从来没想过要去增强什么“黏性”,但客户就是离不开他,说来说去,还是靠手艺。你敬畏自己的职业、自己的手艺,自然能够收到客户相应的尊重和喜爱。
而来自客户的认可也是他最珍视的。不止一位客人对他说过:“剪完头发不舍得回家,出去逛个超市。”这真是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带来的欢喜比什么名声、财富都来得畅快。
当客人说“头发就交给你了,按你的想法来,相信你”时,都会让他“喜出望外”又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创作者能有创作空间当然是最好的,这份信任更是重逾千斤——创作既要“出彩”,又不能出错,特别需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对手艺、客户沟通、心理素质等等是全方位的考验,真是要尽展平生所学。而白老师都不负所望,所以这样的信任也就越来越多。
二十多年下来,很多客人也成了他的朋友,一交十几年,把发型托付给他也就十几年,而且经常从自己到配偶、到孩子、到父母,一大家子的头发都交由白老师打理。
唯信任不可辜负,这句话说来简短,做起来真的不简单。
松
白老师的状态很放松。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如春风拂面、如春雨轻扬,无声无息,却舒适惬意。
白老师说,他也浮躁过。
年,三里屯整体拆迁,白老师不得不离开待了十几年的“小白造型”,搬到了后起的著名时尚集中地——建外SOHO。气场和调性完全不一样了,这里全都是年轻人,而且集中了很多艺人、明星和媒体资源。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而且也恰逢白老师经验、体力和心态都处在爆发期——毕竟还年轻,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儿。在此之前,他已经不满足于只做美发了,在北京电影制片厂进修了整体造型课程,也很想检验一下自己学习的成果如何。
于是年到年,白老师真正体会了什么叫“风口浪尖”。所有的时尚大刊都来找他,给出的选题和版面都很好,服务的也都是当红艺人和模特,是很刺激创作欲——也的确创作力爆棚,经常连轴转,一天就睡三四个小时。“说实话,那几年挣了钱,也挣了名。”
但后续呢?这是一种透支的状态,并不可持续。每次完工,都有从巨大的喧嚣中抽离出来的巨大失落,所以只能用更疯狂的工作来填充。有点像成瘾。
那一段五光十色的生活就像明星,你可以当红,可以非常红,但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白日红”,谁也不可能一直在“巅峰”上待着,那不是生活的常态。白老师有些累了。
“在三里屯养成的不睡懒觉的习惯也打破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不起眼的“小事”让白老师很伤感。每天见到的都是光鲜亮丽的场景和面孔,家常和普通人见得越来越少了。生活规律和人打交道的习惯全都变了。
这还是我吗?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思前想后,白老师决定回归三里屯。
但是三里屯也不是昔日的街道和邻里了,他只能进写字楼,空间逼仄,租金却很高大上,找不回原来的感觉,合同没到期就提前搬走了,来到了现在的工作室——在居民区了,他还是喜欢有烟火气有人气的地方。
依然会有很多影视节目、时尚杂志的邀约不断找来,白老师依然认真对待,但他也会接一些看起来不那么“时尚”的媒体的邀请,比如《人物》杂志,非常严肃的传统媒体,每篇报道都重磅、走心,不八卦、不口水,邀请的也都是任正非、郭德纲、任志强这样的行业精英来做封面。他们的整体造型要求不是漂亮或张扬,而是力量、专业和精深,要求一样是苛刻的,甚至更苛刻。因为这些商界人士既不习惯也不擅长形象上的“包装”,首先说服他们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读懂”他们的内心就更需要功力,之后再用造型手法加以阐释和烘托,更非一日之功。可以说对情商、智慧和阅历都有着超高的要求。白老师胜任了,《人物》杂志把多期的封面报道都交到了他手上。
能把“靠脸吃饭”的人打扮出色那能叫本分,而能把不靠颜值为生的人妆扮得体才叫真功夫,好的造型师无疑都是心理大师。尤其是面对政商精英——他们往往没有太多时间精力供沟通和挖掘,所以要靠造型师自己想办法在短时间内找准重点和亮点,这绝不只是一个“变美”的事情,而是真正的整体解读和再创作。
所以,三里屯时期见过的各色各样的人成了最好的积累和沉淀,而再度回归到“素人”客户,既是白老师的秉性所致,也是再一次的滋养和修行。
白老师最后说的几句话特别能概括他目前的想法和状态:
“到这儿最大的安慰是能找回以前的感觉,初来北京的感觉,不想太刻意,为了交际去交际。静下来,去做一些有用的事儿。”
“你不说话,我跟你的头发交流。”
“我轻易不跟人成为朋友,比较慢热,但交上了就很难断掉。但也有一些以前的朋友现在玩不到一起去,当时也曾经是彼此认可的,这说明大家的成长步调不一致了,也不用刻意保持。”
人总是这样,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最终,依旧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你不说话,我跟你的头发交流。”这句话透着笃定、安静,也透着自信和真正的内心强大。所谓静水深流,之前所有的积累都悄悄地汇入你的内心,成为自信的一部分。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外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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